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經濟觀察報觀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張修智,原文標題:《有感于“非禮勿吐”》,題圖來源:AI生成
去年底告別工作了五年多的薩拉熱窩,回到久違的祖國,眼中所見一切,都被時光幻化得格外親切,網上購物的便利尤其令人贊嘆。不過,唯有一件事情,依舊像過去一樣令我感到強烈不適,那就是隨地吐痰現象。我發現,這一陋習是如此頑強,居然昂然伴隨我們進入了AI時代。
生活在首善之都,我卻發現,在這里,無論是衣著光鮮之士,還是面色黧黑的農民工,許多人都共享著隨地吐痰這種習慣。有一次我在單位主樓門前經過,眼見對面走來的一位30多歲、身著深色呢子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男士,響亮地將一口痰吐到水泥路面。平素我喜歡去山上流連,痛心地發現,即便是這么風光如畫的地方,也并沒有勾起一些人的愛惜之意,他們視園內便利的垃圾回收設施如無物,照樣豪邁地將一口口的痰吐到地上,每每讓我看得痛心疾首。
在痛苦心情的籠罩下,我重溫了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于1984年的《大洋兩岸》一書。該書作者是美籍華人學者闞家蓂,書中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就叫《也談隨地吐痰》。彼時中國國門剛剛重開,海外華人、臺港澳同胞得以返回故土,探親、觀光,做文化交流,但濃烈感人的鄉土之情并沒有讓他們失去客觀觀察的眼光,令這些海外游子吐槽最多的,便是隨地吐痰現象。闞家蓂就是對這一現象反應格外強烈的一個。本書中,她不但寫了《也談隨地吐痰》一文,專門表達對隨地吐痰這一陋習的反感與痛心,還在《美籍華裔第二代看祖國》一文中,介紹了當時17歲的兒子謝安平對祖國的觀感,其中也談到了隨地吐痰問題。兒子對祖國山川與人情之美贊不絕口,但也有一些不喜歡的地方,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到處可見的隨地吐痰行為。
在闞家蓂的筆下,故國到處可見的隨地吐痰這一陋習,讓她感到格外情難以堪。“隨地吐痰,西方國家的人不能理解,而中國人卻習以為常。據說當初上帝造人,造個能開關的嘴,是為進食、飲水和說話之用,食物入口,經過消化系統后,再把不要的東西由另一端排出。而許多中國人卻把幫助消化的唾液,無緣無故隨時隨地吐出,從早到晚,只要覺得口中有些東西,呸的一聲就輕而易舉地吐出來,后果如何就不管它了。”
《也談隨地吐痰》一文開宗明義,上來就對此一陋習展開口誅筆伐。接下來她說,這一陋習,不但她自己難以接受,也讓她的許多海外華人朋友感到蒙羞與不滿。“還有一位‘缺德’的朋友,他說他在北京華僑大廈斜對面街口那個人行道上,隨便數了一下,地上差不多有幾十口新舊痰跡,他說若把每天全國同胞吐出的痰匯集起來,一定可以成一個小湖……無怪有人譏諷說,中國人的隨地吐痰,可稱為‘國吐’,這話你聽了之后,又作何感想?”
為隨地吐痰現象困擾的闞家蓂突發奇想:“吐痰,成為家常便飯,真不知是何時開始遺傳下來的偉大發明?當年孔老夫子若在‘非禮勿視’等等之外多說一句‘非禮勿吐’,又將如何?”
是呀,如果孔老夫子當年說上這么一嘴多好,可是我們沒法奢求他老人家具有如此超前的意識。一位經濟學家說,隨地吐痰是前現代農業社會里的行為習慣,那時人們之間的物理距離比較遠,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吐痰,對別人構不成危害,進入人口密集、人與人之間的物理距離極大拉近的現代城市文明后,隨地吐痰具有了外部性,痰中包含的細菌會對他人構成損害,于是隨地吐痰才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讓闞家蓂不解的是,從前外國人看不起中國人,說中國人是“東亞病夫”,所以有隨地吐痰的惡習,但中國人民的健康已經得到普遍改善的情況下,隨地吐痰這一惡習想不到仍未戒絕。
其實,類似的疑問,遠遠不僅屬于闞家蓂一人。改革開放之初回到故土的海外華人與臺港澳同胞,鮮有不對祖國普遍的隨地吐痰現象感到困惑。香港著名醫生、雅好舊詩詞寫作的陳文巖,曾經作過《見人隨地吐痰》一詩,表達對內地隨地吐痰現象的疑問與批評:“唾地有聲理不虧,管它病菌撒高危。因何陋習知難改?”
盡管對國人隨地吐痰的陋習出語嚴厲,但我們不必懷疑闞家蓂陳文巖們的愛國情懷。闞家蓂是安徽合肥人,抗戰時畢業于浙江大學地理學專業,后從臺灣赴美求學,從雪城大學獲得地理學博士學位后,先后任教于麻省理工學院等世界知名大學。經歷了國難的她,對于祖國懷抱熾熱的感情,她在書中說,自己在故土游歷的過程,一路伴著激動的淚水。陳文巖亦是如此,他的幾本詩集中,流淌著濃得化不開的憂國憂民之情。民間有句俗語說,挑毛病的才是買家。真正在意的人,才會指出問題。闞家蓂、陳文巖對祖國隨地吐痰現象的批評,也應作如是觀。
東鄰日本以干凈、衛生的習慣聞名于世,對于隨地吐痰的行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予以嚴厲治理。1904年,飽學鴻儒胡玉縉奉湖廣總督張之洞及兩江總督端方之命,去日本考察該國的政治與學術狀況。胡玉縉在日本考察半年多,用日記詳細記錄了自己的見聞與觀察,歸國前就在東京印制成《甲辰東游日記》一書,深切寄望能借助它山之石促進自己國家的進步。該書當時印制數量極少,202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將其重新整理出版。
隔著兩個甲子的時光,讓人不能不對胡玉縉對日本社會考察之深入、觀察之細致而心生敬意。有趣的是,他在日記中記錄了一個與隨地吐痰有關的細節:“惟警察之令,凡吐痰于器皿外者,罰一圓九十五錢,或訾其苛細。余謂痰中有巴紇魯斯蟲,痰干不死,能飛入半空,人吸之往往得傳染肺病,其為此禁,亦衛生警察之一端。”可見身當清末的胡玉縉已對隨地吐痰的危害有所認識,并對日本嚴厲治理這一陋習表示認同。
可嘆的是,120年過去了,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隨地吐痰這一陋習還是如此嚴重。在小紅書上,可以看到很多吐槽國人隨地吐痰這一陋習的內容,其中一條說“基本上每走400米,你就能收獲至少一個中年人(不論男女)氣沉丹田,然后用盡全力把自己最后一點唾沫全部噴射出嘴外·······要是稍往地面上看看,得,全是痰跡。”這條信息下評論者眾,一面倒地表達對隨地吐痰現象的厭惡。
今天,走在中國任何一所城市的大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各種醒目、宏大又漂亮的標語口號。坦率地說,這些寶貴的公共資源,還不如實實在在地用在扭轉、治理諸如隨地吐痰這種陋習上,多做些隨地吐痰危害的宣傳與提醒。街頭上可以擺設痰盂,免費提供衛生紙巾。在美國大選、AI吸盡國人眼球之際,我們千萬不能忽略了自家房間里這頭臭名昭著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