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鏘稿,作者:楊時旸,原文標題:《<好東西>可不止是女性主義|楊時旸專欄》,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鏘稿,作者:楊時旸,原文標題:《<好東西>可不止是女性主義|楊時旸專欄》,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這兩天,沉寂良久的微信群“槍稿作者諸君”難得地活泛了起來。
因為《好東西》(事實上)開畫了。
有人覺得拍得真不錯,也有人覺得明顯過譽。但起碼我們都確認,這是“中國電影”難得一見、值得一聊的現象級了。
我們計劃連續討論這部電影,第一篇來自于久違的楊時旸老師。
——鏘稿主編 徐元
01
如果說《愛情神話》讓人們看到了一種輕盈的散文體,那么《好東西》就交出了一篇少見的議論文。
它不是那種所謂的“夾敘夾議”,不是那些看著像講故事,實際上總在講道理的電影。
《好東西》議論得大大方方,它徹底掄開架勢直抒胸臆,把觀點變成密集的臺詞,互嗆的對話,日常的牢騷,高聲的宣講和低聲的怨訴。
但它或許又和表面上看起來的直白甚至犀利不同,它并不刻意雄辯,只是看似有著囂張的表情,玩梗的吊兒郎當,自嘲的滿不在乎,諷刺的百無禁忌,但實際上表達堅韌的同時也不吝惜展露脆弱,有憤怒和憤懣,也有和解與理解,所以最終完成宣泄也保有溫存。
02
導演邵藝輝喜歡將人物從既定的舊關系中解套,讓每個人都承擔著一種“歷史創傷”——來自于父母的粗暴、伴侶的冷漠、情感的欺騙,然后讓這群人以混不吝的外表保護著不愿對外人訴的破碎感,繼而將他們重新打包成一種經過自由意志篩選的新親密關系。
她呈現了一種群體性的友誼。讓人想起《老友記》和《生活大爆炸》里的那種大都會中的抱團取暖,她所建立的新型親密關系中沒有年齡隔閡,中年、青年、少年都混在一起,彼此成為彼此的孩子,彼此的家長,彼此的伴侶,彼此的心理醫生,彼此的救贖對象,孩子擔綱真理的訴說者,虛妄的揭露者,在堆放著雜物的弄堂里和散亂的餐桌旁拆穿世俗生活中的皇帝新衣。
就像她不愿意讓孩子刻板地童稚化一樣,她也不愿讓中年人刻板地凄慘化,她樂于建立一種中國電影中不太常見的中年角色,比如王鐵梅,既有謀生的辛酸,也有肉身的偷歡以及精神的追求,不做自我感動的悲苦圣徒。換句話說,她塑造的中年人有著必須應對的困境、危機、苦楚,但也經歷新的友誼、愛情、甜蜜。
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在賦予孩子成年人心智以示尊重的同時,也賦予中年人孩童般的澄澈以示慰藉。從這個角度去看,她樂意建立一種情感的盛大烏托邦。既然是烏托邦,看起來勢必絢爛,理想,近乎童話色彩。
所以,它讓觀者陷入兩極,有人覺得溫暖,有人覺得虛假,但這是接受美學的范疇,仰賴于觀眾的自我投射,相信或者拒斥本身都是有趣的反應,像試劑般檢測人們被日常、瑣碎以及既有關系浸泡多年后的ph值。
03
甩掉標簽似乎是徒勞的,所以當人們與《好東西》直面相遇的瞬間,它會被自然納入女性主義的考察軌道。
但實際上,這樣去理解它雖然沒有問題,但似乎過于狹窄了,它看起來有一點張揚姿態,其實一直是柔和甚至溫柔的——不是刻板印象中所謂女性陰柔的那種陳詞濫調的溫柔定義,而是更寬廣的、對超越性別的“人”的理解與同情后產生的那種雋永柔情。
仔細去勘察一下《好東西》,就會發現,即便宣泄時,她們說著男人如何如何,女人應當怎樣怎樣,但最終,它無意于引發站隊甚至戰役,它不定義某種狀態與關系的好壞、高低、新舊,并沒有嘲諷戀愛與婚姻,也并沒有鞏固戀愛與婚姻,生育與獨身、多偶和忠誠之中并沒有某一種狀態被打入另冊,它其實更像是告誡,哦不,應該是倡導一種省察后的自由選擇。
成為母親或者不,陷入戀情或者不,都是可以的,只要那個前提是自由選擇,是不被蠱惑。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作品不在于挑撥,當然也無意于彌合,這都不是藝術的本質工作,它只是告訴人們有不同的選擇。
所以,這本質上是關乎自由的,而不只是關乎女性的,是解放所有性別,所有處境的“人”的。
04
當然,《好東西》中四處彌漫著女性議題,但那更像是一種由頭,一個抓手,作為女導演最便捷和精準的“母語”。
而實際上,在故事與議論的進程之中,很多時候所呈現出的都超越了這些明確的議題,而指向那群角色背后的時代癥候:對愛情的渴望與恐懼、與欲望的抵擋和纏斗、對親密的永恒需求和信任塌陷、對孤獨的標榜與恐慌……
只不過這一切都被稍稍隱藏,所以人們更容易注意到的是對上野千鶴子的借用與調侃,對女性議題術語的拆解與重述,女性身體意識、月經羞恥、母女關系一系列互聯網顯學的呈現。
對于這些外在的東西,《好東西》里用得大張旗鼓,這或許會收獲不同的回響,一部分人將其理解為勇敢,另一些人則斥責為投機,但實際上或許都是誤解,這種運用本質上只是說話,不是對決。
看到這些時代癥候之后,就能明白,邵藝輝電影中所呈現的人物關系更像是一種對當下親密關系中的危機的反射。
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但新的堅固的東西尚未建立,或者尚未被承認,又或者永遠也不再有什么堅固,那一切過往的堅固不過是幻覺與虛妄。
它不太像傳統意義上中國的電影,它讓人想起《大樓里只有謀殺》或者《倫敦生活》那些類似的英美劇中的故事設定與角色安排,那是一種大都會中的孤獨與自由,慰藉與親密。
也和那些故事一樣,它的故事里,看起來有些張牙舞爪,但實際上一直保留著企盼和希望,比如它仍然讓少女們說著你要是死了就看不見我們長大了,然后,年輕的女孩小葉就會有了生的支撐,等著她們建立新的游戲規則。
05
《好東西》的人物關系里有彼此傷害的,但沒有死敵;有原本萍水相逢的,但相交莫逆;有年紀懸殊的,但互為希冀。你看,說到底,還是那句話,邵藝輝在書寫童話,只是羞恥于直接去寫,就像那些把情話都用玩笑表達的人們一樣,她也把某些認真的東西藏在了荊棘的后面。
那么《好東西》書寫和期盼的嶄新關系是怎么樣的呢?
經由審慎的選擇,沒有外部附加的強制,拋棄了法律的捆綁,甚至有時也模糊了血緣。
比如年輕女孩小葉可以把王鐵梅當成精神上的母親,小葉自己也可以給小孩當一天母親,雖然是有著別的目的,但這種過家家式的演練成全了一種對自己的重新撫養。
這一群人在情感烏托邦里建立價值觀共同體,所以,如果說前作在寫“神話”,那么《好東西》就在寫童話,你可以說那童話里的世界是不可能的夢幻、小眾的幸存者偏差、一次試驗,但不能否認,這個故事是個少見的都市童話,只是,在更多數的討論里,它被粗暴地誤解為另一種體例。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鏘稿,作者:楊時旸
支持一下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