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書單SHUDAN,作者:唐一,主編:宋函,題圖來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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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被迫啃老的中年人
“你說我一個211碩士,之前一個月能賺3萬,現在怎么淪落到啃老的地步?”來自廣州的李東,長嘆一口氣。
李東今年36歲,是廣東一所211院校的計算機碩士。畢業后他在廣州科韻路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后來幾次換工作,也始終沒有離開科韻路。10多年的時間,乘著互聯網的東風,他的事業也一路走高,月收入攀升到3萬那年,他買了房子,娶了老婆,很快就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
然而,李東看似順遂的人生,在2022年被按下了暫停鍵:他被裁員了。
李東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生活的重壓一下子落到他肩上,如果他只是個單身漢,那他隨便都能養活自己,但他不僅有老婆孩子,還有每個月將近1萬塊的房貸。
沒有了收入,存款如流水般嘩嘩往外流,李東的老婆只是個普通行政,一個月5000來塊死工資,連房貸的一半都不夠還,更別提一家人的生活費、孩子的教育費用......
李東不是沒去找工作,但投出去上千份簡歷,約他面試的寥寥無幾,哪怕有幾次面試的機會,也是在面試之后就沒了下文。
走投無路之下,李東想到的唯一出路便是——啃老。
沒被裁員之前,李東每個月會轉給父母2000元生活費,父母有退休金,并不缺錢,這2000元只是李東展示孝順的一種方式。但失業之后,這2000元對李東來說就是一筆負擔,他無奈和父母商量,問這每月2000元能不能暫時不給了,以后有錢再補上。
父母也因此得知了他的窘境,不僅不再需要他每月轉2000元錢,父母還“借”給李東10萬塊。雖然父母嘴上說著“這10萬塊你先用著吧,有錢再還”,但雙方都心知肚明,這10萬塊就是父母對李東的免費資助。另外,母親每個月還會給李東轉2000元,說這是給李東兩個孩子的“讀書錢”。
李東已經2年多沒有上班了,平時他只能接點小活兒貼補家用,杯水車薪,但他從父母那前前后后已經拿了二三十萬。
“老實說,我是真不想領爸媽的錢。” 作為“啃老”一族,李東內心也充滿無奈和痛苦,但每當他看到賬戶,還欠著那么多錢,自己又沒有收入,他只能寬慰自己說,“爸媽有退休金,有余錢拿來資助一下兒子,這也正常,以后我有錢了一定好好報答他們。”
啃老,一般是指成年后仍需要依靠父母養活自己的現象。近年來,“啃老族”有越發擴大的趨勢。2023年4月,英國《金融時報》發布了一篇文章,指出全球范圍內的“啃老族”比例已經上漲到了20%以上,達到了近20年來未有的“高度”。
在中國,一個突出特征是,除了放棄就業而賦閑在家、純靠父母供養的“顯性啃老”之外,大部分啃老群體,都有自己的工作和收入。他們只是出于各種壓力向老一輩尋求金錢或育兒照料的“隱性啃老”,因此難以統計準確數字。
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近幾年經濟下行,年輕一輩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主動或被動向父母尋求庇護的“啃老”群體,也越來越龐大。
豆瓣“全職兒女工作交流小組”已經有近5000名成員,百度“啃老族吧”也有3.2萬人關注,累計發送了25.7萬條帖子。
啃老的人,到底是像李東那樣因為拿父母的養老錢而充滿愧疚,還是徹底躺平、感到一身輕松?
二、立志啃老一輩子的年輕人
雖然在絕大部分人眼里,啃老等同于不思進取,但不同群體之間,思維方式不同、家庭背景不同,對于啃老的態度也就截然不同。
22歲的小梅,還有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她已經打定主意,畢業后就在家啃老。
她有兩句名言:“13萬就能過一輩子!”“你找爸媽要錢買房買車,不也是啃老嗎?那你和我沒有本質上區別,五十步笑一百步,憑什么嘲笑我?”
小梅自認為是個很淡泊的人,沒什么物欲,她覺得出去工作沒什么必要,卷來卷去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還不如在家待著。
她掰著手指頭,算起自己以后在家的開銷:“我不愛吃肉,平時就吃點米和青菜,能花多少錢?唯一的娛樂就是玩玩手機,網費和電費那就更不花錢了,加起來一個月三四百塊差不多了。”
由于小梅的家是在城鎮,她家后面有一大塊空地,甚至她還盤算著以后就在空地上種青菜,這樣能把青菜錢也省下來,開銷就能更低了。
“我算過了,我只要13萬就可以過一輩子了,那我為什么還要出去卷?”小梅笑著說。
26歲的美華,啃老是因為她讓父母為自己的夢想買單。
她之前曾在海外留學,一年花掉父母上百萬積蓄。按理說,在海外留學花不了那么多錢,只是因為美華心中有個演員夢,本來她出國學的是心理學,后面瞞著父母偷偷轉到電影系,那一年導師經常要求用膠片拍片,而膠片特別貴,她就這樣花掉了上百萬元。
美華的家庭只是中產,算不上特別富裕,這一百多萬是父母的全部積蓄,她的爸爸也說,本來這些錢是留給美華買房的,現在錢都花光了,以后就沒辦法給美華買房了。
美華承認自己是在啃老,但她又會覺得,這更像是父母的一次投資,自己以后能賺錢回報父母的。
而大部分父母,面對孩子啃老,都是比較矛盾的心態。
湖南漢子李師傅,兒子在家已經待了2年多了,原因是兒子在公司被霸凌,心理出了問題,干脆辭職回家靜養。
李師傅總會想,不上班待在家里,真的行嗎?但轉念一想,自己就這一個兒子,能陪在身邊多看幾眼,也算不錯了。
廣東人老周也有類似的遭遇,他的兒子畢業后找不到工作,就一直待在家里,他總是催兒子出去找份工作,哪怕出去送外賣也比待在家里強。
兒子在家待了一年多,父子發生了幾次沖突,后來某一天兒子找他要10萬,說要開奶茶店。
他有點遲疑,覺得這事情不靠譜,但想想兒子終于想要走出去了,怎么樣都得支持,于是就給了兒子10萬,結果不到3個月就全部虧完了。
老周苦笑地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他在家啃老算了。”
上海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劉汶蓉,曾長期關注年輕一代啃老行為,她在一次調查中,發現絕大部分父母并不抗拒資助孩子,他們只關心兩點:
一是子女的依賴是否超出了父母的承受能力,如果父母經濟條件好、身體狀況好,給孩子貼錢、燒飯、照料家務都是“可以的”,但如果父母條件不好,那這樣的子女就是“作孽”。
二是子女是否“有孝心”和感恩,如果子女從語言和行為上表現出了“不好意思”、“想得到父母在為他們付出”,也就“不算啥了”“可以理解”,否則就是“孽子”“討債鬼”。
“這些信息揭示出啃老能否被成功地合理化,既取決于家庭所擁有的客觀資源,也取決于家庭成員的主觀認知,并最終體現為情感上的相融程度。”劉汶蓉認為。
三、啃老族的壓力
費孝通先生曾說,中國家庭的代際關系屬于“撫育-贍養型”,即甲代撫育乙代,乙代贍養甲代;乙代撫育丙代,丙代贍養乙代,簡單概括為“反饋模式”。
而與此相對應的是“接力模式”,流行于西方社會,即甲代撫育乙代,乙代撫育丙代,缺少贍養這一環節。這兩種模式的區別就是西方社會不存在子女對父母的贍養義務。
正因為如此,在中國社會中,年輕人啃老往往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啃老群體最普遍的心理就是,一邊接受一邊羞愧。
前幾年李東還沒被裁員時,他最喜歡的節日就是春節,他是個重感情的人,每逢過年有時間和一些親戚朋友相聚,他就覺得特別開心。
但自從被裁員后,李東春節在老家待的時間就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年初三就找個借口匆匆回到廣州。
原因在于,親朋好友們聚在一起時,他看到同輩人賺了足夠的錢,給父母買房買車,自己在廣州打拼10年,之前賺的錢都拿來買房結婚,沒讓父母過上舒適的生活,反而拿走父母二三十萬養老錢,他一想起這個就壓力倍增。
父母為了維護李東的面子,向親戚們隱瞞了李東的實際情況,但他們也會焦慮李東的未來,隔三差五會忍不住旁敲側擊,詢問李東未來有什么打算。
李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敷衍幾句就過去了,他只能不斷安慰自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曉彤陷入焦慮也是因為工作。她今年32歲,大學畢業后在家鄉一家國企工作,穩定工作多年后,她開始厭倦這樣的生活,于是懷著“見見世面”的夢想,跑去新加坡讀碩士。
曉彤的初衷很簡單,就是想讓自己的生活多一份體驗,她不是一個計較物質的人,所以也沒太考慮現實問題,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過于天真。
新加坡物價極高,一年學費15萬人民幣,各種生活費一年10萬人民幣,雖然曉彤盡力把開支壓縮到最低,但她過去積攢的積蓄很快就耗光,只能依靠父母救濟。
面對曉彤的決定,父母一直沒多說什么,只是偶爾嘮叨幾句,曉彤也沒多大心理壓力,總想著等自己留學結束,找到好工作,賺了大錢,再來報答父母。
直到兩件事的發生,讓曉彤陷入了無盡的焦慮之中。
第一件事是,臨近碩士畢業,曉彤開始找工作,她發現自己哪怕已經出國留學,自己在就業市場壓根不占優勢,甚至很難找到比之前更好的工作。“我留學之前,一個月賺1萬,我留學之后,還是一個月賺1萬,那我豈不是白留學了?”
第二件事是暑假時她回了一趟家,發現母親偷偷在喝中藥,一問才知道,母親身體不好,一直在喝中藥調養。
曉彤也忽然發現了,父母的頭上多了不少白發,過去她一直把自己當成父母庇護的孩子,但在這一刻開始她才意識到,自己需要開始操心父母的生活了。
雖然父母一直小心翼翼,不敢給曉彤太多壓力,但父母越是這樣暖心,曉彤就越會覺得自己很自私。
和李東、曉彤二人不一樣,穎子啃老的最大壓力來源,就是她的父母。
穎子是90后,她之前有一份光鮮的工作,但背后卻是無窮無盡的加班、辦公室宮斗。她身心俱疲,無法忍受,干脆辭職回老家。
她打算在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恢復元氣后再去找工作,但每天待在家里,她的壓力反而比上班時更大。
父母見不得她在家無所事事,嘴上總是不停地嘮叨,一會兒讓穎子趕快結婚,一會兒讓穎子在家考個公務員。但穎子不想結婚也不想考公務員,她只想休息一段時間,因此雙方總會鬧得不歡而散。
朋友會勸穎子找份工作,搬離家里,穎子卻一直推脫,她覺得自己有種賭氣的成分,父母越看不慣她在家躺著,她就非要在家躺著。
因為她始終不明白,她在家最多一個月花幾百塊飯錢,父母怎么就不能讓她在家靜靜休息一下呢?
“哪怕我再沒用,我也還是她們的女兒啊。”穎子的聲音里,充滿著不甘和痛苦。
四、為什么啃老越來越普遍?
通常而言,啃老族對父母都會有愧疚之情,但也有例外。
廣東東莞的靜梅對“啃老”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我不是在啃老,我是在幫爸媽打工。”
靜梅的父親在東莞開廠,在當地小有實力,今年27歲的靜梅就在廠里幫父親做事。她其實對生產和管理一竅不通,服務對象就只是她的父親,做的事情也不算復雜,無非就是幫父親記錄一下日程,在父親設飯局時幫父親訂飯店。
她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滿意,因為她自知不算一個很有事業心的人,反正父親有自己的產業,她何苦要拋下父親,跑出去給外人幫忙?
至于父親,從來沒給過她太多的壓力,靜梅一直感覺父親有點重男輕女,但這種“重男輕女”并不是說父親對她不好,相反,父親對她在物質上非常慷慨,靜梅隨隨便便就能花5萬塊錢做醫美。
靜梅這樣的情況,類似之前很流行的“全職兒女”的概念。既然父母需要陪伴,父母也不覺得子女非得出人頭地,那自己就留在家中陪伴父母。為父母提供情緒價值和生活照顧,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工作”。
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呂新雨教授曾說:“全職兒女這種現象的出現有其社會原因和合理性,我國自古就有孩子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傳統,父母陪我們長大,我們陪父母變老。這樣的陪伴本身就意義重大。”
上海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劉汶蓉也認為,中國父母與成年子女之間向來有緊密的互助和互惠傳統,代際間的適度依賴是幸福家庭的象征。她不想一棒子打死所有啃老行為,因為“啃老并不一定代表不幸福”。
在她的研究中,她發現如果親子兩代人都存在共同的“大家庭”觀念和利益共生意識,那這個啃老關系是可以和諧且幸福的。
但如果兩代人對“何為有價值的生活”有很深的分歧,特別是父母對子女生活道路選擇的不認同,那么啃老行為就會極大損壞親子關系。
靜梅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和父母之間的價值觀基本一致,她沒有野心,沒想著外出打拼,而父母也有能力、有意愿給她足夠好的生活,因此她靠父母養活,家庭關系依然很好。
說到底,不同家庭有著不同的情況,對待啃老行為的態度也截然不同,與其爭論“啃老”是好是壞,不如思考這一趨勢出現的原因。
那么,為什么現在啃老行為越來越普遍?最常見的一個解釋是,現在經濟下行,工作難找,子女沒工作只能啃老了。
但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博士蔣曉平認為,啃老行為的升溫,并不是因為“工作難找”,而是“高端工作難找”。
他指出,中國一直就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再加上高校擴招,考研、考博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因此高等學歷人才急劇增加。
但中國社會能提供的適合高學歷人才的崗位有限,很多年輕人找不到符合自己學歷的“高端工作”,但又承擔不了生活成本,只能回歸父母家庭。
其實在中國,諸如護工、月嫂之類的工作一直缺乏高素質人才,工資也很高,但很多年輕人更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份體面的工作”,在辦公室辦公,這樣才能和自己的學歷匹配。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年輕人哪怕在家一直啃老,備戰考公,也不愿意出去找一份沒那么光鮮但能養活自己的工作。
“現階段的高等教育政策造成的社會身份的結構性失位問題,以及由此形成的制度慣性,是城市青壯年群體隱性啃老的一個重要的社會根源。”蔣曉平認為。
另一個原因,則是“內卷系統過熱產生的反作用力”。
老一輩人信奉“活著就要奮斗”、“趁年輕就要多賺錢”,但年輕一代開始對內卷生活慢慢厭倦,開始思考“我為什么要奮斗”?
當奮斗的意義被消解后,年輕人也就失去了奮斗的動力,回歸家庭也變成了一個可以預見的選擇。
靜梅的“啃老”就是源于此。
在她家,父親以后會讓哥哥和弟弟接手家里的產業,而父親覺得她一個女孩,沒必要有什么事業心,“在家好好照顧父母,以后結婚照顧好丈夫和孩子就可以了”。
因此,無論是靜梅本人還是她的父母,都不覺得靜梅啃老是一件多么羞恥的事情,靜梅也說:“給誰打工不是打工呢?我還不如給我爸打工呢。”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參考資料:
[1]《轉型期的家庭代際情感與團結——基于上海兩類“啃老”家庭的比較》,劉汶蓉;
[2]《逆向代際關系:城市從業青年隱性啃老行為分析》,蔣曉平;
[3]《全職兒女:與其內卷,不如回家》,虎嗅青年文化組
[4]《中國啃老族:爸媽死在你前面怎么辦?》,公眾號-ELLEMEN睿士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書單SHUDAN,作者:唐一,主編: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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